前幾天在與嬸婆淑娟（化名）吃飯時，聊到她過去幾十年前在公娼仍是合法的時期，她做過老鴇。老鴇這個職務並非是老闆，而是管理職──她必須要照顧娼妓小姐們的生活起居，這位置非常重要。
雖然當時娼妓合法，但要面對的仍是社會污名，要與原生家庭住在一起不是太容易的事。例如看看過去日治八年抗戰時期被騙去當慰安婦的台灣婦女，被趕出家門無家可歸這件事就可以知道。
那淑娟所謂的照顧生活起居到底是什麼呢？可以分成四個部分：
一者，娼館、摸摸茶店提供無家可歸的娼妓作為居住空間。不過這部分我得再跟淑娟確認，這是我近年田野調查時獲得的資料，過去娼妓合法時期是否如此不是很確定。
二者，是公娼館內部本來就會煮飯菜做員工餐，經費自然是資方提供，由老鴇去購買與料理。在娼館設置餐室是法條有規定的（註一）。
三者，是公衛性病防治與心理健康照護。原先在公娼合法時期的法條中（註二），就會規定娼妓必須要定期做性病健康檢查，而這些開娼館的業者與老鴇就必須配合法條才不會被撤銷合法娼館執照。雖說法條內容是規定「公娼健康檢查每週一次，……其費用由政府負擔。」理應是娼妓本人自己去檢查，但實務上都是老鴇帶她們去醫院做性病健康檢查。這裡的意思就是，無論娼妓本身教育程度高與否、識不識字（過去有些小姐沒讀完小學，早期台灣的教育水平在男女性別上嚴重失衡）、法律知識資訊如何，這個健康管理照護都是要由老鴇負責的。
再來，心理健康照護，淑娟提到她除了會帶小姐去定期檢查性病與投藥治療──這是配合政府法條；而娼妓們在接客時會遭受的「過勞與精神上的不堪負荷」，是老鴇們相當注重的問題。因此淑娟會定期帶小姐們出去玩，聽到館內娼妓過於精神疲勞，抱怨「老闆我好累喔，接太多了，我好不開心喔……」，淑娟會帶她們去看電影紓解壓力。原因很簡單，因為老闆與老鴇都會害怕小姐跑了、不做了，那娼館如何經營？
這種心理健康照護，是當時台北市政府設計公娼管理辦法法條時沒有注意到的。但這卻是娼妓們在生存上的關鍵，在娼館內接的形形色色、外型不一定符合自己喜好的客人的性壓力勞動條件下，沒有足以撐持接客的精神心理狀態，小姐是會發瘋威脅到自己維生的。這是基礎經濟問題，但卻只給老鴇們付出成本處理，公部門不撥預算免費處理娼妓精神衛生問題的下場，就是經營者不得不從營業所得裡扣掉更多的抽傭，讓娼妓的收入無法富有。這是惡性循環，只會讓勞工越做越窮。
第四個部分，淑娟除了經營國內的合法娼館，還會帶這些小姐去日本賺錢，是以歌舞團的名義去的。而小姐們人生地不熟，非常需要住宿與飲食的照顧。淑娟身為老鴇，就擔負了這個責任。因此淑娟還去學了一些日語，有能力去安排食宿，同時也跟當地舞廳業者接洽，提供小姐們被嫖客帶出場賣春的機會。當然這裡所謂照顧的意思就是管理，避免小姐跑掉、失蹤、保護人身安全也是在淑娟的老鴇業務範圍內。
公娼館在當時雖然是合法的，但實質上娼館裡有登記執照為公娼的是少數人，大多數仍是未登記的私娼（政府法條內稱「暗娼」），淑娟說娼館內不登記的私娼主要原因是她們未成年。而這個私娼勞動人口來源，有些是被父母賣掉的女孩子。淑娟聽過朋友說早期有些人到東部尋找原住民家庭的父母，花錢讓他們同意自己的女兒到北部賣淫（FS編按：這就是1980年代末期「救援雛妓」的緣由，後續也進一步升級成「廢除公娼」）。
在公娼合法被廢除的那段時期，大量的娼館被迫歇業，但娼妓們仍是得靠長期投入勞動與心力成本訓練出來的賣春專業維生。所以實際上，娼館就會轉型成「應召站」，來維持小姐與經營管理者的生計。「應召站」這個詞從字面上來看，就是「回應召喚而來之暫時工作場所」，也就是「娼妓自主意願接案」的意思。應召站有客人上門、來電表示有消費意願，店家就會call小姐來服務客人，服務完成就可以離開，避開警方臨檢。
回到2020年的今天，我認識的酒店小姐朋友們透露，她們一整團小姐，就只有一個人拿到紓困補助。她解釋道「因為她家夠窮」。這顯示最近紓困專案申請的困難在於「收入來源的註明」與「家庭總收入的審查」，這對娼妓們非常不利。回到前面說的，小姐們通常都不是與家人住在一起，甚至因為職業曝光而被家人拒絕往來，那麼以「家庭總收入」作為審核條件就顯得不合理。更不用說若「註明收入來源」以後要面對非法性工作的司法風險。這是政府紓困專案上非常需要修正的程序漏洞。
［註一］臺北市公娼管理辦法第八條第二項「衛生設備」第4點：「餐室：應專設以供公娼用餐。」
［註二］臺北市公娼管理辦法第十七條：公娼健康檢查每週一次，由本府性病防治主管機關負責辦理，並在健康情形紀錄表上註記；但警察機關應於每三個月指定醫師抽查或複查一次其費用由政府負擔。前項健康檢查之醫師，如有不實之註記時，應依法懲處。（此管理辦法屬地方自治條例，已在中華民國90年3月27日廢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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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能量系，世新性別所碩士研究生，平時關注同志研究、性慾主體、LGBT Rights、娼妓勞工議題、藥物濫用…等論述倡議運動。淨土宗佛教徒，性別研究的知識興趣來自觀音男女、動物法相渡世的性別、物種的變幻莫測。平時幹話連連卻喜歡古今中外引經據典，達到我性政治的倡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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